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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3年第1期|绿窗:愿托乔木
2024-12-05 09:09
《朔方》2023年第1期|绿窗:愿托乔木 绿窗

弟没二话,一个人去南山湾放树了。左手长锯,右手斧头,二弟凛然的背影也像一棵坚毅的树,与一棵老而生机勃勃的野梨树,开始了对峙。

奉母亲指令,也是锯的旨意。锯在磨刀石上,前夜星空下,每一个牙齿都咬住了星星的寒光。锯枕戈待旦,无所畏惧,哪怕豁牙子漏齿。而老梨树并不知晓,才卸下累累的果,在暮色里打个滚儿做春秋梦。但也许它是知晓的,经风经雨百年,早嗅出嚯嚯逼近的刀味。晨光擦去最后的微尘与霜花,它枝叶纷披,熠熠生辉。

砍树会上瘾,是说我母亲。那些年她眼光如锯四处寻瞄,不断发现树有问题,霸地、遮阳、无用、招虫等等,房前屋后菜园子都是她独自的领地,不砍憋气窝火。一年深秋我回家,发现怎的这般空旷?哪儿都没挡头。原来除了一棵枣树外,还有杏树李树樱桃树,连后梁根处的灌木丛都砍了,剩下树橛、树墩子,或一段带杈的粗树干,玉米棒子由苞衣系着挂出黄金塔。豆角丝穿长串勾在东西窗框上,窗台滚满南瓜丑瓜,沉甸甸的丰收的注脚。不知者看不出这里发生过一场对树的“围歼”,断枝残干向我大声疾呼,我略带埋怨但平和地、拣最轻的问:“怎么都砍了,墙角一大墩刺玫花碍着啥了?”母亲辩解道:“都老枝了,花少还挑尖上,隔几年就得砍一茬重新长。”真打脸,就这个冤枉她了。

是大弟回家帮她收秋,起早贪黑上山放倒玉米,掰棒子赶驴车扛大麻袋,松林里解个手的工夫扒拉半筐肉蘑菇算是歇着。“都收到家去”。我妈来劲了,“那些问题树全给我砍了”。果然行事风格改不了,耗子拖木锨——大头在后面,逮到劳动力一定“剥削到底”,“榨干”其剩余时间。过去推碾子,大碾盘特沉,我们姐仨扛了一蛇皮袋玉米推猪食,两小时后才鸣锣收兵。她又端来一簸箕,咕噜噜又推一小时,推完了,我们卸磨的驴一样痛饮半桶水,打滚嘶鸣一番正高兴,母亲又拽着一大桶玉米从墙角闪将出来。

那些树遇到她没好果子吃。大弟听命,拉锯抡斧子登高爬坎都给收拾得干净,挨后梁根砍了一排大树杈,西房檐下堆一垛粗树干。母亲背手巡视:“嗯,一冬烧不了的。”

柴火,这才是目的。

嗜酒嗜物嗜垃圾者都有道行,母亲缘何嗜柴?管它属阴属阳,年老年少,能砍尽砍,能烧尽囤。先时确是缺柴,后来大垛小垛的棒秸、棒瓤、干刺槐、杨树杈,还有煤、煤气灶,可我爱的果树们仍被赋予了种种问题,变成灶下鬼了。

西园李树,春天小白花香气喷溅,蜂蝶扰扰树冠都大了。我挖地热了脱外衫挂枝上,衣褶子也沁香了,果子未成熟时正圆满绿,小盈掌心,成堆成串挤在枝叶间,紧绷绷的青春之态。母亲说:“院内不栽李,纳阴招灵异,关键霸地,跟前儿的菜和玉米都长不大。”好,割爱。挨后梁处生有文冠果树,二十年才长一杯粗,霸了葱地,砍。文冠果寓意好,我正得意其开花结果,砍。房后土坎上一丛明开夜合树,冬天也挂着粉红蒴果,粗犷野性,母亲说树大招风吹塌了土坎砸人,砍。杏树一半枝头探到柴门石墙外去,现成的《寻隐者不遇》图,宋徽宗《宴山亭·北行见杏花》词意:“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过年青枝上系了红布条也是簇簇小火苗,并未霸地,仍和出墙的樱桃树一起被砍了。

“路过的想吃就捋一把呗,你一人也吃不了。”我说。

“吃点倒不怕,问题是祸害,撅树杈子,跳墙进院,摔着吓着算谁的。”母亲说。

加罪于树,何患无柴。一年回家见自留地老杏树也没了,我爷爷栽的,百二十年了。侄子结婚,亲戚们返乡摘杏,念起中医老太爷、爷爷奶奶们的大院,丫丫叉叉都是念想。“能吃多点菜,烧多少柴,大家再回来看啥,一拍两散了。”

我想说砍老树怕对身体有损,改变了环境气场,终究不忍,她心重心眼小。母亲知我能忍耐,一旦我抗议,就知做过了,诺诺道:“亲戚年老辈子不回来一趟,老房老场院都在,够了。也不都砍树,也栽树,房后一棵枣,当街一排榆,都蹿房越脊了。”

其实是她走不动路、翻不过墙、捡不动杏核、做不成杏瓣菜,树无用了。“白长着还霸地,砍了烧火”。她声音低沉但有一种狠劲,仿佛用力扳倒了什么。

活生生一棵树不如干柴好,简单粗暴,不知老树的存在大于果实。一棵树不赢金子不赢银子的,哥想着只要她痛快,都依她。情愿她是因为孤独,要寻找一个豁亮的出口,像我们焦虑时想要摔东西发泄。

我生气但也不惊诧,之前更老的树也在她挥手之间就一命呜呼了。那是上世纪90年代末,我生女儿两年多才回家,也是秋天,我说上南山湾捡山梨蛋儿去,那也是自留山。母亲淡定地说:“树早没了。山梨蛋蛋又酸又涩没人吃,砍了。”

锅上热气腾腾掩没她灰白的发,我的火苗蹿起来又自动掐灭了,树将倒时,我在哪里?

仍是大弟回家收秋,母亲踅摸一圈,说:“把老梨树放了。”大弟也发怵,老树有灵性,怎么掂量也下不去手。

母亲坚决:“要不割一车柴火来。”父亲是中风后体质,大弟没有割柴背柴的时间,也买不起一车柴。要交公粮、“三提五统”等,家要压塌了。哥说:“那些年太难了,拼死干也没钱,还欠外面一屁股俩肋巴的账,我都想着还能不能过得下去。”

一堆飘蓬与丝萝,唯乔木可打主意。老梨树是穿透乌云的光,母亲要定了。

大弟就把长锯对准了树底。老树快两搂粗,木质极硬,一个人拉锯,是心灵和体力的较量。多年后提到老梨树,大弟还在心里忏悔,哥也说:“那是咱村最后剩下的老树了,开拓村庄的祖爷爷留下的,快三百年了。”

仅仅为了柴,愿望多小啊,就像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但砍伐一棵经年老树就像为了一杯酒砸了酒缸,怕会吃亏的。老梨树算家族的根,也是村庄的厚度,村庄的时间之书,没有这面老铜镜映出额上的皱纹,村庄便一片混沌失去了年纪。要我会想,拥有一棵老树已是祖先恩惠,每日看见它就会汲取力量,何敢放倒使之灰飞烟灭?我愈加怀想生嗔,不止母亲,那时人都缺乏对树的敬畏,抑或被生活逼迫到那儿了。

幼时,西梁有棵老橡树,在坟地边,秋天我们去捡橡果,胆战心惊拾半兜,风一样下山,把橡果埋火盆烧着吃,谜一样香。后梁根一棵文冠果树,一搂粗了,春天一树婆娑花朵;都二三百年了,有人家说媳妇盖房,伐了。母亲的小胸怀受到鼓舞,家树就是她的兵马,可任意调遣。况且她手里就只有一点点钱,放着“无用”树不砍而去花钱买柴?决不,总要留一点以防大事做瘪子。她说我父生前想吃一块糖一包饼干都没钱买,说得我们哭泣懊悔自责,后来她冒出话来,卖牛的一千多块钱还存在信贷社里。一湖忧戚的水,荡碎天空,荡不出草岸。

若晚几年,封山育林退耕还林,标语和喇叭天天传,树也许就保住了,老梨树和父亲都卡在最困苦的年代,也卡于我们的疏忽,母亲的一意孤行。人们抢着收秋,没精神理会一棵老树倒下的时间和方向。南山下,树是渺小的,好像顶着一座大山;大树下,人是渺小的,好像举着一棵繁茂的树;生存面前,母亲是渺小的,确实撑着一个家的重量。

硬碰硬开始是艰难的,好像两个比武的人先虚走几步试探对方的软肋。木头干不过铁,也就干不过人,树不是向人低头,而是面对刀锋,沉默无效。大弟汗水湿透不停歇,既然必断就快刀斩乱麻,减少痛楚。低啸的长锯一点点蹭进去,锯末一点点飞出来。

只是一捧碎末从树干里拿出来,树就倒了,就像一句话能冤死人,冷漠能杀死人,摔得胸膛疼。它们重新排回去,树却再也站不起来。失去怀抱合力的碎末惊恐而愧疚,一阵风逃进草丛,仿佛隐藏了伤口与罪恶。

总想往那儿看,似乎它还枝繁叶茂优雅着,我在树下捡果子,枝条坠向大地,树冠巨大,含着轮螺伞盖,花罐鱼长,是我心中的坛城。突然想老树为什么会被穿红挂绿神话起来?是人在寻求保护?它能护佑安居乐业,谁还动邪念?

珍贵的还在于它是野生梨树,也叫杜梨,春天花朵万千,秋后果子酒盅大小沉沉压下枝头,变作古铜色就噼啪落下来。也不能立吃,果涩肉粗。但一物降一物,树旁就生着“捂梨蒿”。我有次被野蒿绊倒,嗅到成熟水果的酸香气,就知是它,蒿叶细小多裂,头状花序,小黄花碎碎挠挠,也叫黄花蒿,就是屠呦呦提取青蒿素的植物。薅一把塞在纸箱,口袋装满杜梨儿,捂上十天半月,黄果变成黑橘色,软糯多汁,冬天冻一冻别具风味。孩子们乱跑灌一肚子风,晚上热炕热被窝一捂,咳嗽不止,母亲早把一瓣萝卜或酸菜白,或几个黑冻梨放在枕边,嚼几口咽下,真就压住咳嗽小兽了。

铺铺展展好大一棵树,但我去看时竟无一点痕迹,树墩早当疙瘩根刨了,荆芥、山槐、黄芩、桔梗、香薷、益母草疯拥蔓延。

一树倒,万草生。树不会无缘无故来,无缘无故去。

春暮向晚,和姑娘们南山湾散步,除见山樱、欧李花外,还有一树白花粉蕊的,竟是野梨树!我欣喜地爬上小坡仔细参详,回头人群远去,湾上静默,花枝无风自动。

转头再看那株梨,白生生耀眼,如一篇桀骜不驯的悼词。

夜下看树真觉枝条会压低,会往前探伸,要薅头发抽肩膀,有影影绰绰的寒气。

院里曾有过两株梨树,我父亲当年盖新房种的,又亲自嫁接成苹果梨。梨子金黄皮薄甜脆,我们以为吃光了,除夕夜逛够了回家,母亲打开西屋小木箱,捡出一兜焦黄的苹果梨倒在炕上,冰甜的鲜香与惊喜立刻窜满屋子。父亲也不知晓母亲会留这一手,围炉吃梨,父亲兴致勃勃地讲打猎故事。除夕就是梨子与腊肉的味道。

“墙东大梨树,惟此为旧物。火烧枝叶尽,老本更奇崛。”梨花是醒着的梦。梨花开时百簇千朵,徐渭形容为“打百球”,“打”字用得好,很民间,如立春叫打春,长花苞叫打骨朵,秋收轧出一块硬地碾谷豆叫打场,睡觉四处伸胳膊拉腿也叫打场,烟筒截柴了打烟筒,枣熟了打枣,耳朵聋叫打岔,疟疾叫打摆子,还有打酒打酱油,简直什么都可以用“打”字。再如狩猎民族是打猎起家的,像动物一样不打不来食,叫打食;契丹族行军不带粮草,靠抢,叫打谷草。打字连贯而舒畅,梨花团团簇簇缠住枝头就是打出连环枪。

院小,两棵梨树支得满满登登,出门都得撩一下枝子,父亲舍不得锯下来。有花有果有大月时,父亲醉酒归来,扶着横斜的花枝笑个不停。平时他表情多沉郁,心事重重,一旦醉酒,却像开心的孩子大笑,敞开了笑,肆无忌惮地笑,全世界的荣耀与胜利都簇拥着他,他在神殿之上,满身光芒,有大月白梅的精魂与香气。是故,我热爱梨花,热爱“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里面有朝气有果香,有父亲的春天和梦想。梨花味淡也招毛虫,扰扰攘攘团团,父亲要用长棍子团一火球顶上去,烧焦了,毕毕剥剥掉个满地。过年糊窗时撕掉窗棂纸,立刻有层层叠叠的灰枝冲在眼前,十个小方块拼成一幅冬日锁寒图,千里江山也隐约其中了。

院里果树的好,是与人有烟火之亲。唐山大地震时父亲在梨树下搭棚子,白天我们躺进去纳凉,嗅着青苹果味,念父亲的繁体《千家诗》。“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这是盛唐丘为的《左掖梨花》,我直恨开花时怎么不搭棚。晚上树间筛下月亮星星,如在野外,而屋里透出灯光来,迷茫如雪花梨花魂魄难辨,才生魅惑。半夜暴雨,父亲急急冲出来把我背回屋去。我一直以为父亲没抱过我,这一段是啥?小没良心的。

暑假回家院子空了一半,靠西厦那棵梨树不见了。西墙盖有茅屋,支一口大锅,高三的春天周末,我烧火煮饭,风烟穿枝入隙,添一灶柴就拄着烧火棍看一眼书,花枝刮头打耳朵,花瓣落发上、书上,掀开锅盖就同米菜一起煮了。透过花枝见后梁头上,邻家小二哥也倚在榆树杈上背书,像只大鸟。这个情景他亦记得牢。茅屋炊烟,梨花树下,拄棍捧书的红衣姑娘,时光瑟瑟。大概烟熏火燎耐受不住,这树枯死了。再一个假期回家,墙东大梨树也不见了,整成小菜园了。

我以为两株梨树如一对天鹅同行同止,心有灵犀,不忍独活,却是母亲听说“院内不栽梨”,砍了。父亲从不信邪,从城里下放乡村做赤脚医生,年年考第一想冲出去而受到种种阻遏,终不改秉性,尚有一腔豪气。过去他是王,脾气有点坏,后来他是一棵渐渐朽去的病树,听任母亲刀子嘴杀伐决断。

昔年徐渭过柳桥,见一园,“旧有梨树六株,花甚盛”。月夜观花移影,动情动性,他想着买下来,匾额就题“香雪园”,待再去时梨树悉数斫尽,怅作《六树梨花》以怀:“六树梨花打百球,昔年曾记柳桥头。娇来靥靥西施粉,冷伴年年燕子楼。”没树,窗外大月再无枝影横窗,一枝跳不上另一枝,月亮就远至南山了,风声也没助威的,寥寥不成梦了。

父亲却是有心,早在玉米地里植了一株。说来奇怪,梨树长了十年也修剪打杈浇灌,就是不开花,哥说就是一直不开花不结果也养着。若花是树的魂,这些年魂哪儿野去了?父亲去世二十年后,梨树破天荒开花了,不是几枝几朵,是打了百球千球这等疯狂,惊了众人。定是父亲说话了,他在花间微醉着笑,这一树梨花就是了。清少纳言却说梨花的白了无趣味,“梨花是很扫兴的东西……人家看见有些没有一点妩媚的颜面,便拿这花相比”。心知“梨花一枝春带雨”形容大唐贵妃之美,不是随便说的,就努力爱这花。我们也都心怀对父亲早逝的疼痛努力疼这棵梨树,聚在开花的树下留影,说它终于长心了。但它未结几个果,也并不好吃。一回生二回熟嘛,明年再来。

深秋微雨,树下叠满梨叶,艳如十三彩织锦,甚喜,夹书里几叶做书签。回城车上看书,捉了叶子闻,一夜间五彩褪尽,漆黑了并不发霉,纹路细腻。到家找书才想起撂车座上了,是《兰波诗集》。

第二年那梨树并未返青,没打招呼没任何迹象,春风也喊不回,小雨也淋不醒,枯死了。隔年母亲重病辞世,那花或是父亲有所托,他在暗示一场离别,一开愁煞人,一开即永恒。

“我的生命不过是温柔的疯狂”,兰波一身反骨,不停地否认现实与长久。这棵叛逆的梨树也是。它一直不想开花就是否认花的意义,否认春天,二十年攒一季花开证明它可以,开过了就谢幕,这树天才通透,决不取悦于人,不行拿命来抵。也像早逝的父亲,风雪里不得不低头,心上永是傲慢,宁折决不委顿。

哪儿的树又没逃过母亲法眼?西窗下闯着几段老树干,断茬处旋着多维稠密的白蚁之穴,前出沿后出厦的,像显微镜下郁郁磊磊的细胞壁。我手机拍了细部欲显摆,树心爬满了虫洞,残酷却有窒息的美。

母亲说,老坟地的柳树,枯死一年多,树边有地,怕风大吹倒砸着人才伐了。

墓树的遗骸!我先删除了照片,怕有什么偷偷凝视。百年荒坟,每个孔洞都浸透了山鬼魂魄,窝藏过朔风冷雪狼嚎狐叫,穴花雕得愈精致愈显阴森狰狞,有嗜血的痛。母亲特胆小,墓树也敢往家搬,不怕招灵异?

母亲对柴木更执着了:“这一冬可得点子柴火,没有,烧大腿呀。”家有余柴心中不慌,孩子们有时靠不住的,旧时怕无米之炊,现在怕无炊之米。她嘲笑老李家的,现做饭现上山弄湿蒿子秆,四处酿烟;絮叨南沟孙老蔫一生劳苦,腰背弯成九十度没直起来过,最后动不了。三九天邻居发现他家一直没冒烟,扛了两捆棒秸过去,他人已僵了,褥子底下还压着千百多块毛票。这事儿对独居老人的刺激可不小。

好,英雄不问出处。墓树墩在屋檐下横着,去了粗皮,晒得瓷白细腻,样貌慈祥。我们渐渐接受,种菜种热了把外衣扔上面,洗了床单摊开晾,或晒一浅子豆腐干。夜晚解小手,就在木墩前小菜园,哪怕有一个闪念那是墓树也会惊慌,但星空月下竟从未深想过。是老木头体恤。

给祖辈上坟时先路过那棵老柳,庇护先辈一支,其后代亲属一直未现身,几座坟扁若草墩,野百合丛生。树早枯了半扇,像中风后的肢体一侧耷拉着,仍趔趄在春风里。蚁群就是树的癌,脊柱、肋骨一寸寸旋下去,直到将根也吞没了。根是命脉也是锁链。树掏光了,杀手四散而去。

父亲坟前生出一棵桑树,枝叶油绿,有说地盛人盛,有说阴盛则阳弱,也就年年清明割一茬。人左右为难,就为难着树,终是心有所托。而枯树下那一支先辈经年不见烟火,蚁群以为无主便疯狂入侵了,烟火是一种警示,哪怕燃一根香炷。

母亲去世三周年,说魂灵真正西行要别过故园一切,那段老木头混沌中突然澄清了。像房子一样没有人气撑着,就会荒芜,老树墩也旋涡四裂,我心一惊。墓树墩早该烧得毛都不剩才好,或压根儿不该弄回家。

不论如何,那年冬母亲得了鸡鸣泻,凌晨三五点睡得正香,不得不跑出去。在小菜园刨了土坑,顶着满天星辰急急蹲下来,正对老木头深陷的眼睛,母亲打个冷战。同仁堂人参归脾丸、六味地黄丸一盒盒顶着吃,说脾胃舒适些,鸡鸣泻还是不知不觉变了肿瘤,扩散至脊柱和肺。

母亲整八十岁,牙齿没掉一个,磕榛子嚼硬菜都轻松,可上天不让她吃饭了。她早走了几年,是否与砍伐老树有关?她的痛楚从脊柱向两肋横冲直撞,有如疯蚁的钳状牙四处钻探,一嘴嘴撕咬吞噬。听到她喊疼,我好像看到一棵疯狂摇曳的树,不断被刀削斧凿,被刀刀蚀空了。

母亲忽略暗处的眼睛,我们忽略了鸡鸣泻,它们悄悄试探,像一场雨后柔软的葎草芽,饮风怒长,几天不踢已然劫道嗜血了,腥味阑珊,肉体趋向荒芜。

被白蚁旋空的墓树,是一个可怕的映像。它佝偻的姿势更像一个破钵,等着火光之刃舔舐寂灭,但时间打住了。它沤着,邻家的梨花隔墙吹下来,拟步甲虫驻进去,一把榆钱儿自个滚进去,已然麻麻纱纱长出了茎叶。腐朽也是修行,能给小动物一个繁衍之地,圆满了。

只有砍刺槐时无比祥和。腊月二十九,女人备饭,男人上梁,母亲快活指挥。

后梁是刺槐林地,在轰轰烈烈植树造林那些年村里种的,家家顺着房院分得一条自留山。夏天轻易不敢进去,有蛇藏匿,野鸡脖子或黑乌梢,说无毒咬一口也危险。还怕掉进防空洞,父辈“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年代留下的,十分隐蔽。冬日男孩子玩藏猫猫钻树林,冷了跳进防空洞,点火取暖互讲鬼故事。青烟悄悄飘,也不得了。晚上全村开批斗会,几个男孩被麻绳勒着聚在油灯下,脸像红萝卜。孩子是需要捋直打杈的,柴火不容根深蒂固。槐林一直茂盛,多年来却也没有一棵长成大树,因过度扩生会与坡顶良田争肥,两年一修整,六年一全砍,再长树就“糠”了。槐树直而坚韧,撅断也不是齐茬,参差的利刺醒目地表达着惊骇与怒气。盖房修厦,瓜架豆棚,烧火做饭都有了,深山老林就养下了。

后梁立陡,号“八间楼”,半大男生拽住横生竖长的卫矛、榆毛子,三蹬两踹攀上梁头,挥着一棵荆梢放浪长啸,底下一堆小崇拜欢呼,大人担心的叫骂声也尖利传上去。他们立刻钻进防空洞遁迹了。他们摸行于隧道,从东沟裂坎处洞口钻出来,跑前街大粪堆上哇呀呀占山为王了。那些男孩就是村庄野生的小树林,“吵儿八嗓”地长成七侠五义闯荡江湖去,躁动的村庄沉寂了。

我顺着东沟拐上梁去,两个月牙洞口一个立起壮阔的榆树,另一个被结满角籽的老槐树遮没。一次二姐做错事挨了两笤帚,跑出去了,直到掌灯了也没回,大家满村满山找全无动静,父亲又掐着手电筒出去,带着心有怨隙的二姐回来了,她就藏在防空洞深处。母亲说她愚傻,“洞要塌了呢,来野兽呢,不怕有鬼怪”?二姐晚上一人走过坟边小道也浑然无觉,愚者沉默少言,像不谙世事的植物,手里攥着一把星辰的。经此父母再不修理她,家人也不惹,愚鲁成了她出嫁前的护身符。“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一棵愚鲁的树也像人的命运,就是我家房后崖边那两棵榆树,非站在坎子沿,歪歪愣愣与怒云拉扯、大鸟招呼,你直呼它傻、危险,但就它俩躲过一轮轮被砍伐的命运笑傲崖畔,房顶就长出了两个摇曳的犄角!

阳坡草根要冒芽了,两只灰喜鹊稳当当停在大驴的肥臀上对视,驴摆过玲珑大眼盯住我叫一声,一堆驴粪蛋儿热腾腾散入干枯的羊粪蛋儿里,宣告主权。羊群正从东坡碾压过来,噪声如瀑,没有一棵草与石子不被临幸。一瓣地瓜瓤儿却能静窝草丛,存一点雨水雪水可令一只鸟或昆虫解渴。无处不养生物,无处不在探索。数棵山杏树嶙峋瘦骨不见粗壮,但春风一吹花朵也当得起怒放二字,是村庄倔强生存的标志。遗憾的是,老杏树后来都旱死了,那一坡的杏花疏影秃了,枝枝杈杈挂着的旧时光自此断片儿。但也不必过分叹息,很快这一片就由槐树接管。有裂开的刺槐豆荚,排出六枚黑种粒,滚地生根,又是数株小刺槐。沙石坡贫瘠,但种子总是要试试的,一棵站住脚蘖根分生,铺出一座丛林容易。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槐树粗不过胳膊,两个弟弟端坐槐树两侧拉大锯,哧吭哧吭你送我拽;哥与姐夫各自对着一棵槐树挥斧砍斫;侄子外甥拖拉树枝,顺着坎沿投到房后空地了。我沉迷这劳动场面,爱那出着汗水的欣欣向荣。“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小雅·伐木》真和这景。当斧头一下下锛进树干,锯一寸寸挺进木质深处,藏起的槐香汩汩袒露了,深吸一口,一年的苦涩愉悦也随着斧头的舞蹈散发空中。

“他要把苦水灌到树干中去。”惠彻莱尔的《伐木工人》写道,“孩子简直把半个林子都捡回来了。”令人吃惊的叙述,忧郁之味散到纸外。而母亲审视着槐树绿白的新茬口,比多收了三五斗还满足。“刺槐需要砍了。”是她叫孩子回家过年最好的借口,参与了这场砍柴劳动,一年没回家的羞愧感也荡跑了。通红的灶膛炖肉,通红的火盆大茶壶烫酒,男人地上划拳行令,孩子们炕上玩“老虎杠子鸡”,是伐木快乐的延续。

“妈让都砍了,那坎边这两棵榆树呢?”哥几个临崖而立,像一排树指点村庄,哥问。我们齐声说“留着”,有树可依,大树底下好乘凉,霸着土下雨不致酥塌。有年暑假连降暴雨,侄女给奶奶作伴,半夜传来剧烈崩塌之声,以为房子塌了,结果是后梁土坎塌方,撞击了后墙。盖房不能离土坎太近,也不能太高。父亲有气管炎,去一趟房后瞭一眼高坎,愈觉憋闷:“这梁头,压得人抬不起头。”我学了《愚公移山》跃跃欲试,有一天刻意比父母早起,拿上小镐头爬上墙头哐哐刨,父亲赶来厉斥,母亲嚷着“小祖宗”,刨塌了怎办?下有鸡窝。后来挑土垫圈,拆炕搭炕一直用土,土坎慢慢后移,又年年种向日葵,坎上生了卫矛、黄榆,盘根错节霸住了土。

崖畔那俩二愣子树就留下了。春天榆钱满枝,朵朵肥嫩如微型绿牡丹,一把一把捋,一会儿就一筐,煮粥烙饼蛋炒饭加一些,有剔透的肉香。但此时槐树还一身枯骨垂着褐色荚果,待五六月杏子泛黄、枣树冒芽时才开枝散叶,颇沉得住气。风微尘软,槐花雪尚飘,落成童话城堡,要躺在槐花坡上,花簌簌落于身上脸上,落到嘴边就一口嚼下。槐香下山追着人撞,一对对长尾巴帘儿也冲下来,往南山飞去,是一条看不见的香线。

才黄昏,夜猫子(红角鸮)就在树上叫起来,像撒娇像哀怨。小侄想听奶奶讲故事,奶奶有条件:“你要拿弹弓把王刚哥撵走,我就讲。”母亲捡了一堆小石子,小侄拉开弹弓嗖嗖打出去,夜猫子飞走了。奶奶坐炕头欣欣然讲起武侠小说,村里传烂的《玉娇龙》《七剑下天山》《连城诀》,没头没尾,边角层层卷着,她捋平展压在扁匣底下,晚上抽一本翻到哪页就讲起来。夜猫子晚上总是叫,小侄就再打跑了,奶奶再讲故事,连文言本的《聊斋志异》也挑来发挥,猫头鹰深情表白的日子就过去了。

房后有槐,财源滚来,没有人家刨了槐树改种果树,清清爽爽,墨绿跌宕。忽一年山驴驹子少下山了,清明乱成一锅粥的鸟鸣也稀薄些。原是梁顶大田不再锄草,一春天三遍药,虫鸟遇到危机了。一村后山果园生了大虫子,从没见过,换了几种农药仍猖獗,它们吃干净绿叶就闯荡村庄,村民不敢开窗入睡,后来飞机喷洒剧毒农药才清了。虫儿们会不会加强内涵卷土重来?过度挖掘果实必打压树的内在野性,果树像厂里的动物畸形喂养,失去警觉,果色也让人不安,如白脸上敷的一层粉。

不是结满果实就让人敬畏,一棵精神颓废的树只会让人产生怜悯,那怜悯亦是对人的。不贪不坏,山水足以养人,村庄都守好自己的山水,就是好河山。

父母都离世后,村庄生生给断了奶,从前仿佛成了前世,万物不再是乳汁,是不断咳出的血。而我就是丝萝了,于故乡唯托乔木,甚或变成炊烟的柴木也一一站起,照见我们当年郁郁葱葱的样子。

那些年烧了多少柴啊!大家庭大锅灶饭,一天三四捆,都是上好的榛柴,一米多高,粗细合适,好上手,经烧火硬。过年淘米压面一锅锅蒸大饽饽年糕,一灶一灶锅都烧红了,炕“滋喽滋喽”烫,门板柜盖都摘下来铺炕隔热。那热气腾腾的冬月,母亲眼里放光。

榛柴主要来自大东坡,这名豪气。苏轼没来过燕山,但名声如雷贯耳,苏辙使辽时骄傲写道:“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过幽州到辽上都,上都在我丰宁坝上大滩草原,文人墨客四处采风见我村东山坡大高阔,巨毯一般撑住北面天空,牛羊马群各自圈片不过几朵云,“大东坡”就叫响了。秋后家家劳力集体上山,一铺铺撂倒榛柴,晒干,榆树毛子做要儿捆上,扦杆子左右搭着插上七八捆,大东坡到村庄路上,男人们背上一大背柴缓缓走着,简直把一座山的宝藏都背回家了。

村里人敬畏榛树、依赖榛树,吃榛柴饭香,身体结实,子孙繁盛。母亲提到一妇,“特能生,后来家里有一屋子五大三粗的棒小伙子。她上山摘榛子筐大口袋深,双手拽过枝条连捋带拽,搂着碗里盯着锅沿。咱回家时,她家榛子已摊房顶晒上了。老也爽利,死前一天还嘎嘎嗑榛子吃。”

虎虎生风的榛树。多年没人割榛柴,都老成榛树林了。我们去登大东坡,丛林蒿草都极为茂密,榆、松间杂乌桕、鼠李、枫树、椴树、山核桃、桲椤树,罕见的栓翅卫茅,树枝扁扁四棱像蟹爪莲一段段长,还有粉枝柳、白桦树、白蜡树。这么多野生宝贝让人惊喜。转弯一大面坡榛树林更为兴奋,从前再多不过一墩墩一片片,现在浩浩荡荡从山顶支到山底,密密匝匝粗壮且高。

给我一把镰刀、一个扦杆子,我要把这一山的秋声秋色背回家。

野性最善于抓机会。母亲砍过的灌木早长出来了,文冠果的黑种粒落下又是一丛油绿新枝,明开夜合也枝枝挑出嫣红,门前榆树们水桶粗了,树干贴着“出门见喜”,绿冉冉看不出去。母亲有心栽下,也是自然的恩典。

村庄会不会变成无烟村?不清楚,但生活无法回避“柴”。蒿子到秋天壮实了,说柴;山树五彩斑斓,看晚了,成柴;豆角老了净皮少肉,说柴;蒜薹纤维化了,说柴;肉片硬撅撅说柴;人长得干巴巴说柴;俗语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背诗离不开“柴门闻犬吠”。

柴拔不出烟火人生,在水泥森林喘息的社会更离不开阴阴乔木!

弟指着尖山顶说:“那两行松林也是咱家自留山,爸和我去栽的,松树有碗口粗了。”峡谷劈开的两座山,北大东坡、南尖山,青松匍匐,抛线优美,一人一牛正缓缓下山,融入夜。

托大家庭的福,青山妩媚,树木良善。良善有宏大的气场,那咳着的血仍是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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