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克上” （げこくじょう），是一个很有日本文化特色的词汇。 原意类似于中文中的“造反”“逆袭”，下级替代上级，家臣替代主家，平民驱赶武士，再到近代的“二二六”事件，也属于“下克上”的范畴。
这个词汇放在高校棒球的语境里，通常意为实力较弱的球队逆袭击败实力强劲的球队。经常可以在日本高中棒球比赛应援席上看到“下克上”字样的应援物，尤其是在那些两队实力相差悬殊的比赛上。 《下克上球儿》就是一个讲述一支弱小高中球队如何一步步变得强大，逆袭各路强校最终打进日本高中棒球圣地甲子园的故事。光看这个设定，大概可以猜到这部电视剧的风格和故事走向，不过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下克上球儿》还是有足够多预料之外的惊喜。 拖拖拉拉很久了，最近整理输出下关于这个剧集的感想和笔记。给喜欢这部剧的朋友，或者因为对高野文化陌生还没有看这部剧的朋友分享下安利。
现实中的原型：白山高校
首先《下克上》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剧中越山高校原型是2018年第100届夏季甲子园纪念大会三重县代表白山高校。 关于2018年的百届甲子园大会，可以查阅公众号（甲子园100年）2018年的档案。 不过坦白说那一年的夏天过于精彩，麦子并没有过多关注和解读白山高校。所以今年借电视剧的契机，重温了白山高校的事迹。 《下克上》“越山高校”的现实原型白山高校是三重县偏远地区白山町的公立高中学校，2017年前连续10年在正式比赛中未尝一胜。是远比当年“杂草军团”金足农更杂草数倍的学校（金足农在秋田县是多次打入甲子园的地区名校）。 因为学校地处偏远，学校生源和师资力量较弱，学校棒球部常年招不到足够球员，最困难的时候只有一个球员，棒球部处于濒临解散状态。不仅棒球部，白山高校的学生参加社团活动的比例普遍低下。当地对于白山高校的学生评价普遍不佳，学生更加缺乏自信，不良少年，青少年心理问题比例高，导致教学质量不佳，形成恶性循环。 在东拓司和川本牧子等教师教练长期努力下，白山高校在2017年三重县夏季甲子园地区大会上突破首战，终结了白山高校棒球部长达十年的地方大会连败纪录。
2018年夏天，白山高校接连击败海星、松阪商等多所三重县内强校，夺得三重县地区大会冠军，历史性的首次代表三重县打入甲子园全国大会。虽然在甲子园首战0-10负于棒球名门爱工大名电，仍然改写学校历史，在百年日本高校棒球历史上留下独特的一笔，也为白山町地区发展带来积极影响。 白山高校奇迹般逆袭打入甲子园的事迹当时被媒体称为“日本第一的下克上”，这个口号最初白山高校棒球部主将接受媒体采访时喊出，结果成了2018年百届甲子园纪念大会热门关键词，被用来专门指代白山高校。 所以这个故事首先好在是个真实的故事，此后的小说和日剧都没有过度夸大和偏离。 纪实向原著小说 电视剧实际改编自菊地高弘2019年出版的同名纪实小说《下克上球儿》。菊地高弘是《野球小僧》等日本学生棒球杂志撰稿人。日剧播出期间也把小说找来看了一遍。 比较日剧和小说，小说是纪实文学，菊地高弘结合采访素材，详细且基本如实介绍了白山高校棒球部东拓司担任教练直到首次打入甲子园的成长轨迹，真实还原了白山高校从濒临废部的乡下无名弱校蜕变成"甲子园出场校"的演化轨迹，从中探寻白山高校的成功原因。相比电视剧，小说的客观信息量更大，但整体基调纪实客观，不重煽情。
日剧：高野粉丝向盛宴 白山高校事迹本身足够奇迹，小说的信息量也足够扎实，不过电视剧在前两者基础上进行了大量改编，不仅讲述白山高校的奇迹，也更全面广泛的反映当下日本高校棒球发展现状与热点。 全十集的电视剧高密度的融入大量现代日本高校棒球常识以及历史文化梗，如今日本高校棒球热门话题和常识基本都点到了。 日本高校棒球运动地区差异、赛事运作机制、日常训练运营、选手培养、比赛场上常用战术策略，应援组织、长期存在的性别歧视问题，资金筹措等等，高野粉丝感兴趣的很多话题在《下克上》都有体现，每一集都各有侧重的穿插展现了高校棒球不同的文化位面，是当之无愧的近几年内高校棒球文化最佳科普剧。 剧集中插入了大量日本高校棒球历史梗： 比如第一集就把类似于“松井秀喜四打席连续敬远"的梗安放到南云老师高中所在的静冈一高身上。探讨了高校棒球追求胜利和战术是否要讲“武德”的经典问题。 中间也穿插介绍到泽村荣治等三重县出身的知名棒球运动员（同期正好写到泽村荣治相关的文。一个日本投手破灭的“美国梦”）以及其他知名棒球运动员，贴到很多日本棒球文化背景知识和棒球漫画（被科普到了冷门球漫《ストッパー毒島》）。 还有很多闻之忍俊不禁的名字，比如江户川快斗（调侃了江户川乱斗） 阪大辅（松阪大辅的梗） 所以对于高野粉丝或者棒球爱好者来说，《下克上》电视剧的观感充满各种俯拾皆是的棒球彩蛋，仿佛《花束般的恋爱》高校野球版，充满惊喜与乐趣。可谓高野粉丝的盛宴。 彩蛋能看出多少，视观众的功力。这里推荐可以关注下新浪微博野球大佬@废柴mq近期观剧整理的知识点，非常扎实。 不过即便不了解高野文化，并不妨碍普通观众理解和欣赏这部剧主干内容。让人感叹剧集主创用心巧妙又有分寸。 越山高校的球员启用了很多有过高校棒球经验的演员，让演绎变得更有说服力。 另外主角南云修司的扮演者铃木亮平也自述曾是甲子园看台席啤酒小哥，变相也算是有“甲子园出场经验”。 除了演员声优之外，《下克上》电视剧中还请到不少体育名人，比如第九集请到了2006年夏季甲子园亚军驹大苫小牧的当家投手，后来被称为“神之子”的田中将大出演三重县地方大会准决胜越山与星叶一战的场内解说主播。其他客串名人还有町田启太、日职棒界的前田幸长，川崎宗则等等。 另外最后一集越山高校地区大会最后的对手伊贺商（原型是三重县强校松阪商）的球员邀请到2018年白山高校和松阪商的球员共演。剧集的最后还原了越山高校打入甲子园的场景，虽然画面仅仅一两分钟，却是来到甲子园实景拍摄，还动员到大量群众演员填满看台席重现2018年百届纪念大会盛况，留白余韵令人回味。
《下克上》每一集都加入不同的心思，从不同视角制造话题，让剧集串联起线上线下戏里戏外各色与高校棒球有关的人们，也突出了高校棒球连接与影响社群与个人的主旨。 要说日剧对比小说与白山高校现实事迹最大的亮点，在于这个故事的意义不止于白山高校的成功，而更关乎日本高校棒球整体。 另外抛开高校棒球各种梗，《下克上》电视剧本身也相当优秀。惊喜之一是发现脚本居然出自奥寺佐渡子。 奥寺著有《穿越时空的少女》《夏日大作战》《某飞行士的记忆》《第八日的蝉》等多部经典作品，此前作品中也有不少呈现高中棒球风情的剧情，比如在《穿越时空的少女》和《夏日大作战》中的高中棒球桥段对剧情的助推和人物心情的描绘都相当精彩细腻。 《下克上球儿》很多细节上都继承了奥寺一贯的创作风格，既展现出对高野棒球文化扎实的知识积淀和独到见解，又兼顾青春活力和细腻生活气息。 比如第一集末尾，按故事设定此后要带领越山高校打入甲子园南云修司在和恩师吃烤肉时突然笔锋一转说出明年即将要辞职。这是麦子感受到编剧力量的一刻。此后的每一集起承转合也都不乏眼前一亮的妙笔。 观看过程中会觉得奥寺的叙事可能受安达充的影响比较多，即棒球场上的阴晴起伏对应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非常接近于《5x4p》那些短篇漫画的神韵。这种叙事风格的优点是，即使不懂棒球也不妨碍欣赏剧情，如果懂棒球就会懂得更多。所以不了解高野的朋友也可以放心大胆的去看这部剧。
“下克上”的三位一体
前面提到，《下克上球儿》的日剧在小说的基础上有大幅修改，不仅修改了白山高校的校名，球队师生名字，剧情和人物设定也有大幅改动。就像最近王家卫的《繁花》电视剧，也是和原著小说基本上两张面孔，一中各表。 最显著的改编是给主角南云修司教练增加了伪造教师资格证引发地方轩然大波的剧情。这是原著小说和现实的真人身上并没有发生的事。 按照电视剧里的设定，南云修司童年被父母抛弃，曾寄住在老师家里。因此有了当老师的志向，高中时代参加静冈一高棒球部，因为想“堂堂正正比赛”忤逆了教练不择手段求胜的战术，结果错失打入甲子园的最佳机会。为了成为教师进入大学深造，结果没能通过教师资格考试，一念之差伪造了教师资格证去往三重县学校就职。和离异带着儿子的女性结婚，买不起房寄住在岳父家。伪造教师资格证事件曝光后，即便作为“教师”时桃李满天下，有口皆碑，在地方上仍然遭千夫指，居家一年无法找工作，面临巨大的社会压力。即使官司了结后仍然难以在当地找到工作。总之是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日本社会的底层，loser中的loser。 现实中原型白山高校的东拓司教练的人生比较正常，出身三重县当地一个普通家庭，并没有这么凄惨的身世，也没有伪造教师资格证的黑历史。 之所以电视剧里被设定的如此之惨，剧作者的用意正是要将“下克上”的内涵延伸到南云修司的人生中。 南云和越山高校一样，是在游戏中排到末尾的人。越山高校的游戏场叫做高中棒球，南云的游戏场叫做人生。 白山高校棒球部球员身上也发生同样的变化。过去白山高校的学生普遍缺乏自信，容易自卑进而自暴自弃。起初棒球部为数不多的成员也经常摸鱼逃避训练，甚至拉帮结派，徘徊于不良少年边缘。 随着球队体制逐渐稳固，成员通过训练和比赛感受到自己的成长，自信心和自律性也随战绩慢慢提升。白山町地方上对于山高棒球部成员评价也趋向正面。山高打入甲子园后，棒球部成员此后的人生都因此发生肉眼可见的改变，"下克上"不仅发生在球场上，也作用于球员们平凡的人生。 黑木华饰演的棒球部女教练山住香南子原型是白山高校棒球部女教师川本牧子，这个角色设定没有像南云修司那样剧烈的改动，但是剧作者通过这个角色聚焦了日本高校棒球界长期存在的性别歧视话题。 如剧作设定，山住成长在一个棒球运动家庭，受到父亲影响，从小热爱棒球，中学时打过少棒，喜欢硬核棒球漫画《ストッパー毒島》，擅长棒球数据分析的女生。论棒球专业知识，山住可谓才华横溢，但是受限于性别和日本高校棒球规则限制，山住从高中起就无缘各种正式比赛。 毕业后进入棒球名门横滨青隆棒球部（可能对标的是横滨隼人），同样受限于女性身份职业发展空间狭窄，无缘成为正选教练，还被诬陷性骚扰棒球部学生，事实上是被迫离开横滨青隆，这些设定都反映了日本高校棒球教育领域女性发展的各种典型困境——从学生时代到职场，女性在高校棒球的世界中长期处于“下位”。 山住从名门横滨青隆被“挖角”来到偏远乡下的越山高校，承担了球队日常训练计划制定，实施和后勤支持等工作，在南云无法出任棒球教练时，鼓起勇气担任了棒球队女教练的职责。最后通过努力一点点夯实越山高校棒球部的队伍基础。这个过程也是高校棒球世界中一名普通女性的的“下克上"。
小说中还提到一个重要事件，2018年白山高校打入甲子园，川本牧子曾在球队的甲子园练习日一同踏入甲子园球场并走上击球区愉快地挥棒，之后有球场管理人员上前委婉暗示川本老师退出球场。2016年夏天甲子园曾发生引起巨大舆论争议的大分高校棒球队女经理被工作人员劝离球场事件，此后女子踏入甲子园球场成为相当敏感的话题，但管理方的态度比起两年前已经软化。尽管有这样的小插曲，川本老师本人表示还是很愉快，作为一个热爱棒球的普通女生，川本老师应该没有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实现梦想。这个细节在日剧中没有被还原，略可惜。
延伸到故事原型所在地三重县白山町，同样也处于“游戏场”的“下位“，白山町所在的三重县属于近畿和中部地区都市圈之间的偏远地区，交通不便，人口持续外流到周边名古屋大阪京都等都市圈，电视剧里可以看到当地主要产业除了渔业其他乏善可陈，消费娱乐设施萎缩到只有一家全家超市。城镇留不住年轻人，少子化，老年化，各种地方发展问题白山町都沾边，当地看不到新的发展希望。 再放大到整个三重县也有类似的问题。地处日本中部地区的三重县虽然历史文化积淀深厚，但是和毗邻的近畿及中部地区相比，发展动力不足。虽然高校棒球历史悠久，第一届夏季甲子园大会就有来自三重县的三重四中，也有过夏甲夺冠纪录（代表学校是四日市），历史上出过泽村荣治（京都商）、西村幸生（宇治山田中）等知名棒球球员。但是对比中部、近畿、关东地区，三重县也是这一带高校棒球相对弱势地区。无论是常住人口还是高校棒球球员都被周边发达地区虹吸外流。 2018年白山高校打入甲子园，在日本国内引发轰动。这一事件的背景是夏季甲子园比赛一战定胜负的淘汰赛制竞争激烈残酷，经过百年发展以及公私立学校资源投入差异，强弱差异悬殊，弱队击败强校逆袭的难度越来越大。一些地区往往长年被若干强队垄断甲子园出场名额。类似白山高校这样资源贫瘠的球队能够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打入甲子园，是概率极低的事件。 这次胜利给三重县白山町带来生机，棒球部的事迹令整个白山高校扬眉吐气，师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当地民众也备受鼓舞，伴随着胜利而来的日本全国媒体关注，以及县内各界的支持与关注都让小镇焕发生机。 所以白山高校（剧中的越山高校）打入甲子园也是偏远的白山町的一次"下克上"。 "球、人、地" 组成了电视剧中"下克上"的全部含义。对比小说，电视剧的改编是充分吃透了"下克上"的含义。 更重要的是，白山高校的“草根特性”在日本具有普遍意义。
放眼日本全国，除了各地的头部强校之外，大约4000所加盟校中大部分是永远徘徊于地方大会，从未打入过甲子园的"普通学校"，类似白山高校这样资源贫乏的乡下公立校比比皆是。不少地方面临老龄化少子化，人口外流，导致棒球部招不满人，得不到足够资金支持，还有不少地区的学校因为队伍人数过少，不得不组成联合队伍参加正式比赛。联合队伍往往缺乏稳定的训练场所和时间，战力普遍偏弱。这是白山高校"日本第一下克上"能够引发广泛共鸣的原因。 而白山高校的“下克上”奇迹也并非独此一家，事实上日本各地都有不少高中棒球部有相似的运营经验。
比如2022年夏季甲子园亚军学校下关国际，最初也是因为学员集体偷盗事件被处分濒临废部，存在学生素质差，资源贫瘠等情况，靠着教练历时12年孜孜不倦经营，逐渐拉扯出一支能够多次打入甲子园还一步步打到亚军的球队。球队成长轨迹和经营模式和电视剧中的越山高校有不少相似之处（但也不完全一致，比如下关国际对学生的日常管理相当昭和风）。 白山高校"下克上"的成功虽然概率极低，却也并非巧合。正因为白山高校的案例具有普遍性，白山的成功可以被借鉴，也存在其他学校相似的成功互为验证，白山高校的"下克上"才不仅仅属于白山高校，从中也让我们看到日本高校棒球发展百余年至今仍然保持着怎样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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